编者按:她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,培养了很多优秀人才,养育了四个很有建树的优秀儿女,他们在各自领域都成就非凡。
她虽不是职业规划大师,对子女的人生指引却颇具大师水准,更是养育了一位真正的
职业规划师——王一敏——我们的导师,正因为她,舒伯的卓越思想和实践体系才得以在我国系统地传承。
很多CCDM毕业生有幸在课堂上听过她的故事,无不深受启发,而这篇文章写得最让人动容。
作者:王一敏
2023年的第三天凌晨,远在上海的妈妈因感染新冠,永远地离开了人世。而我却身处海外,没有见上最后一面。妈妈刚走,我的神识便陷入纠结缠绵。于是,第二天就出门远行,去大雪深山里清净自己。
晚年的母亲
小时候,妈妈一直很忙,上班的时间一直很长。记忆中,她一会儿到提蓝桥做政审,一会儿又去华东师大学习了。一会儿下农村搞四清,一会儿又在虹口筹建外国语学校。她在上海中学搞政治教育,很快抓出了优秀集体典型王若飞班,整版的铅字,印在文汇报上。也就是那段时光,待她回家时,我们姐弟四人都已钻进被窝。
那时的妈妈,不会做饭,不会缝衣,生活上全靠外婆。我们想亲近妈妈,但她总是忙不过来的样子。
妈妈是那种对政治充满热情,憧憬大同世界的理想主义者。这种热情可以追溯到抗战初期。在复兴中路的成余里,示心大舅领着太仓中学的学生,经常聚集在家中的三层阁楼,或开会,或油印宣传品,那时的妈妈已现投身革命的萌芽。那景象,就象一幅油画,时不时地立在我的面前:老弄堂的后门口,一个穿着旗袍的小女生,而且还是荣获叔苹公奖学金的优等生,一边捧着书,一边机警地为阁楼上的人望风。后来示心大舅偷偷去延安,妈妈挺身在外公面前充当掩护。这种信仰的驱动,在她19岁时,见到渡江过来的爸爸,两人一下子对上了号。
其实,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的风来雨去,也让她吃过𣎴少苦头,但她这股热情就是无法退减。一直到如今的新冠时代,我回不了上海,与妈妈视频的时候,她大声说,我们有组织,新冠不可怕。然而,恰恰是不可怕的新冠恶魔夺走了她的性命!这个时候,组织呢?一想到此,我的泪水止不住了,我觉着窒息,象有把刀横在咽喉……
三十年前,在名古屋竹内先生的家里,竹内登规夫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导师,曾任日本生涯发展教育学会会长。那天,竹内先生笑着对来日探亲的妈妈说,“您的教育很成功,几个子女都有建树。”
妈妈听了很开心,说:“我沒有管过他们,也没空管,都是他们自己闯的……”
竹内先生称赞道:“平等对待——这才是最好的教育理念嘛!”
这真是说到了点子上。从小到大,我们谁都不怕妈妈,周国平曾在书里写到妈妈,说妈妈在学生面前会哭,我相信他的这个描述应该是事实。妈妈虽然是组织里的人,习惯服从组织的安排。但是,她真的不会严厉,不会棍棒,不会给人扣帽子,是那种以心换心、共感共情类型的教育者。
对我们几个子女,她更是沒有规矩,近似放纵。她让我们不用管天高地厚,自由自在地随性发挥。她𣎴仅自己与我们平等对待,还让我们姐妹兄弟之间也平等对待,不需要姐妹称呼,互相之间,全部可以连名带姓的喊。这种习惯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年龄的区别,以致去米店买米,三个姐妹各背10斤,上面两个人全然想不到妹妹年龄还小,个子还矮。自然,妹妹也从不示弱,从不把上面两个人当姐姐,直到现在,还是这个样,照样指挥她的大姐和二姐。妈妈放任出来的平等对待,还让我们从小在饭桌上各抒己见,从议论到争论,吃饭象吵架。渐渐地,让我们身上都滋生出一种共同的心理特征——自信。自信,曾让我们不畏艰险,在各自的领域都闯出了一片天地…
不过多年以后,当我也算半个心理学者时,才真正意识到它的面目。其实,它极具限度,就个体而言,自信过头就可能盲目,可能自我扩张膨胀;而就集团或国家整体而言,如果过了度,那么就可能是一场人为的灾难!
认识妈妈的人,都知道她聪明过人,别具慧眼。她的得意门生,从政壇到学界,建树颇丰。我虽不是名人,但她对我的人生有过几次金贵的指引——
一,小学三年级,我的第一篇范文,被老师用蜡纸刻印出来。这篇忆苦思甜的小作文,是妈妈一字一句修改过的。以后,文字编撰成为了我职业生涯的一项特长,文学写作也成为毕生的爱好。
二,还是小学时代,有人送来一张市政府礼堂的戏票,是赵青主演的《宝莲灯》,四个小孩都抢着要去,但妈妈却主张让我看,因为我喜欢跳舞,那一夜的辉煌午台,居然永驻心间!以后在我人生所到的任何一个地方,经历的任何一个阶段,舞蹈始终为自身的灵性加分,它也是我身心愉悦的源泉之一,并且一直延续至今。
三,1974年我从漠河兴安回沪上大学,但一同下乡的男友仍留在黑龙江。大学毕业时,妈妈对我说,如果你想结婚,就不可以分居两地,这违背人性。(注意!这可是妈妈在1977年的口吐金言!)你要么回去,要么分手。但是,当我决意毕业后重返黑龙江的时候,妈妈爸爸突然亲自拜访男友家长,之后,两家大人联合起来一起动脑筋,终于让我和男友团聚成婚。人家说婚姻门当户对,其实是三观相似,爸爸妈妈一直对我的先生赞誉有加。
说到自己,我不满15岁就下乡,跑到零下50多度的北极地带务农。形式上是独立了,但内心,一直深深地眷恋着家庭,依恋着爸妈。
也许是渴求母爱的补尝心理,在爸爸去世以后,我对着双耳已经失聪的妈妈大声喊,您跟着我吧,我来给您养老送终。于是,我和妈妈住到了一起。再后来,我拉着妈妈的手,象两只候鸟,在横滨与上海之间穿梭摆渡。然而,谁能料到世间的飞来横祸,整整两年,艰难的海外探亲签证,使我无法回到妈妈的身边,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。尽管她有其他子女的悉心关怀照料,但我还是担心妈妈会生我的气。妈妈呀,我真的是对不住您!
岁月啊,你让我看见了疫魔的各种形色,它们不仅夺走了许多建国者们的生命,击倒了许多高龄老人内心的安全支撑,而且,还分断了无数的亲情,分断了无数的人心!我怎能不难受啊,这种难受,像有人在剜心掏肺……
深山的雪夜,被黑暗团团包裏,我只能抬头仰望星空。不知是谁的教导:一颗星星,就是一个灵魂!我看到,灵魂们象雨雪般融化蒸发,象气流的波澜滚滚而去,象神通的灵识在变幻旋转……我知道,不久,妈妈将在那里与爸爸相聚!与外婆相聚!我祈祷:请天穹上挚爱的亲人们,能护佑我们这些无力、无奈、渺小的后人……
2023年1月5日
王一敏,女,出生于中国上海,学者,退休教授,向阳生涯特级专家。
1984年至1995年期间,曾在《大兴安岭文艺》《北方文学》《萌芽》《上海文学》等国内文学杂志发表中、短篇小说十余篇,在多家报刊发表纪实文学以及散文十余篇。
1989年赴日本国立爱知教育大学留学。2000年回国执教。期间在上海教育出版社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《当代社会成人的职业再开发与指导》《中学生生涯教育理论与实务》等个人专著五部,合著一部。